低调的蹴鞠小号

但求一睡拉莫斯

【足同】IL Nome della Rosa(上)

-主万笛、卡配罗、皮水
-水鱼闺蜜有
-《玫瑰的名字(IL Nome della Rosa)》paro
-长篇,我觉得我写不完。。。。
-中世纪信仰冲突、凶案、半架空以及一咪咪蒸汽朋克


1.

他们在一个初秋明媚的午后出发。

伊万·拉基蒂奇的母亲恋恋不舍地将伊万的小脑袋按在怀中,紧紧贴着她的腹部,好似那里还能像他来到这个世界前那样温柔守护住他。

卢卡·拉基蒂奇轻轻抚慰着妻子的肩膀,又摸了摸伊万被剃得很短的头发,随后看向不远处立在马车前的两位神父。“孩子,该走了。”

伊万在母亲的怀中扬起脸,看了看父亲,随即又将头埋回母亲怀中,两只小手徒劳却又用力地抱了抱他的母亲,将泪水随着这个动作全部掩进母亲的裙摆中。

他坚定又轻柔地推开母亲,拽了拽褶皱的衣角,冲他的父亲点了点头。老拉基蒂奇看他红着眼睛依依不舍却一如既往地懂事顺从,便也软了心肠,意外地牵起伊万的手,拉着他走向那两位神父。

哈布斯堡的卢卡·拉基蒂奇受鲁道夫一世命令驻守瑞士,助其稳固王权,但境内施维茨、下瓦尔登、乌里三个州一直对鲁道夫的统治有所不满,甚至在鲁道夫驾崩后不到一个月就结成瑞士永久同盟试图对抗神圣罗马帝国。而罗马教廷又因教皇更迭迟迟不宣布鲁道夫唯一的儿子为帝国的合法继承人,因此哈布斯堡对帝国的统治权也岌岌可危。老拉基蒂奇深知此内忧外患,为了家人的安全、血脉的传承,他决定将次子伊万送回自己母亲的故乡,在那里有位极负盛名的圣人与刚刚过世的教皇尼古拉斯四世在年轻时同为方济会修士,关系甚密,因此当下地位超然,无可撼动,定可保稚子安全。

尽管是出于对伊万的保护,但强行皈依、骨肉分离,还是令家人心痛,反倒是一向听话的伊万一直强忍着悲恸安慰着母亲与兄长。老拉基蒂奇将伊万的小手握在手心,深感欣慰的同时又很愧疚,只希望在扎达尔他能结交新的朋友,活得长长久久。

“这两位就是我说的科瓦奇神父了,他们将带领你去达尔马提亚,你祖母的故乡,在那里奥斯蒂耶克的达沃主教会照拂你,跟随那里的牧师们好好侍奉上帝,上帝会保佑你。”老拉基蒂奇嘱咐完伊万,又与科瓦奇兄弟寒暄了几句,兄弟二人中的弟弟罗伯特低头看向伊万:满头的金发被剃得很短,在午后阳光的照射下反着淡淡的光,仿佛在圆圆的小脑袋上镀了一层圣洁的金芒。

几句之后,老拉基蒂奇的目光再次回到伊万身上,这位一方僭主一直鲜少流露的父爱在此时此刻源源不断地溢了出来,他捏了捏伊万的小脸,又拍了拍他的肩膀,很多话涌上来,却在喉头滚了一圈后又生生压了回去,最终只换做一句:“愿上帝保佑你。”

从此一别,双亲的面庞同莱茵费尔登郁郁的草香都成为了最珍贵的藏品,深深埋在伊万·拉基蒂奇的记忆深处。

两个月后,颠簸一路的众人终于抵达四季如春的达尔马提亚。

奥斯蒂耶克的达沃主教年事已高,在自己的房间里接见了这位前领主的儿子、现方济会的见习僧。站在主教榻旁的是利夫诺的兹拉特科,这位被人尊称为达利齐神父的男人看起来同老拉基蒂奇差不多年岁,他示意手边执事引导伊万以圣水净手,那位年轻的执事便笑盈盈地走上前来,冲懵懂又羞涩的伊万调皮地眨了眨眼睛,俯下身拉着他的手伸向一旁蹲下的见习僧手中的金盆。

伊万意识到,眼前这位笑起来很暖软的青年却拥有一双坚强有力的手。

接下来年迈的达沃·苏克主教又嘱咐了些什么,便将照顾这位十二岁的新晋见习僧的任务交给了达利齐。于是便由那位青年执事拉着伊万的小手,一路回到了达利齐属地的小教堂。

在终于能看到小教堂全貌的一个长满野花的小土包上,青年突然拉着伊万站定,此时飒飒的秋风吹起青年金色的长发,迫使他不得不用没有牵着伊万的手将它们别在耳后。风中夹杂着异乡寂寞的味道、野花盛开的味道、青年身上阳光的味道,连同他的话语一齐撞进伊万的心里:

“我叫做卢卡·莫德里奇,来自扎达尔,是达利齐神父的学生。以后我们要一起生活了。”

伊万仰头望着他。

太阳此时已经西沉,逆着光,伊万却没有眯起眼睛,就那样呆呆望着青年。

那青年弯下腰,摸了摸伊万已经长到半长的金发,在深秋中却笑得如同和煦春风一般,令伊万想起千里之外自家那片带着清甜香气的肥沃草原和他朝思暮想却遥不可及的母亲。

似乎读懂了伊万眼中突然流露出来的悲伤,莫德里奇亲切地捏了捏伊万的后颈,再一次地冲他狡黠地眨眨眼睛,“夕祷之前还有一点时间,带你看样东西。”说罢,莫德里奇便站直了身体,牵起伊万的手,带他来到他们共同的宿舍——“按理你是达沃主教的见习僧,可以不用和其他见习僧一样睡多人间的,但你年纪又小,暂且和卢卡在一间吧,由他来照顾你一段时间。”达利齐神父是这样说的——宿舍后面有一方菜园——信奉“基督的清贫是信仰的真谛所在”的方济各派若是占有了什么,那必定是出自实际需要——菜园可以让这小小的教堂中的神职人员自给自足。

而菜园一角则有一间简陋的石房子,就像在家乡时他父亲城堡边界处那些仆人所居住的房子一样,伊万这样想着,但他也明白这以后都将是他所住的算得上不错的房子了。

莫德里奇似乎又看出了伊万脚步微顿的原因,“放心吧,我会给你的床铺上多加些干草的。”

看到伊万果然耷拉了肩膀更加颓丧,莫德里奇差点笑出声,急忙用咳嗽来掩饰,拉着伊万走进他的“炼金房”。

“神父平常不来的,其他见习僧也被我唬住不敢来,所以只有你进来过哦,这可是我的秘密基地。”

石房子中有很多伊万见都没见过的形状奇怪的瓶瓶罐罐,但更多的则是凹凸有致的金属块。

伊万还在瞠目结舌的时候,莫德里奇将一张牛皮纸卷递给伊万。伊万展开一看,竟然是一只小鸟轮廓的草图,小鸟体内却都是他刚才看到的那种圆形、有规律凸起的金属块。他不解地望向莫德里奇。

“这是一种机械鸟,我想叫她艾玛,还想让它自由地在空中翱翔,我们一起来完成她好吗?”

伊万依旧不是很懂,却在莫德里奇真挚的目光中不自觉地点了点头。

“那我们就说定了!以后我是伟大的卢卡炼金术士,而你是卢卡的小跟班!”莫德里奇故作得意洋洋地卷好图纸,“不过要保密哦,炼金术士被归为异教徒,被人发现是要被关起来的。”

伊万被吓得打了个哆嗦,随即忧虑起来,该怎么保守这件秘密。

见伊万的注意力全部都被这个“秘密”所吸引而不再犯乡愁,莫德里奇满意地笑了笑。

此时,夕祷的钟声响起,莫德里奇再次拉起伊万的手,“走吧,吃饭去了。吃饭之前要听神父领唱《节俭进餐颂》,听不懂也没关系,不要睡着就好。”

莫德里奇对于修行很虔诚,但他一向是个严于律己宽以待人的性子,又受到同时期罗杰·培根“科学造福人类”理论的影响,思想前卫不羁,这也为伊万·拉基蒂奇日后的离经叛道埋下了种子。

夕祷过后,吃过简单的鹰嘴豆炖鸡肉拌米饭,莫德里奇拉着伊万熟悉了整个修道院。修道院不大,只有一座带钟楼的尖顶教堂,和几栋矮小的僧侣宿舍;莫德里奇还向伊万介绍了为数不多的僧侣和来菜园帮工的平民。

熬过令伊万昏昏欲睡的晚祷,莫德里奇终于拉着伊万来到他们的房间。

并没有什么干草铺就的地铺,而是一张布满软垫看起来就很松软的小榻,伊万震惊地捂上嘴,“这——”

“原来你会说话呀。”莫德里奇故作吃惊地点了点伊万的小鼻子,轻易化解了伊万那还未出口的令他有些不好意思的感激,嘴上却说着傲娇的反话:“这是小孩子的特权哦,长大了还是要睡干草铺的!”

伊万雀跃地冲向小榻,一纵身便把自己扔进了软垫中,这将是他两个月以来睡得最舒服的一觉。

莫德里奇任他在软垫中徜徉,笑着熄灭了烛火上了自己的床。

没一会儿伊万就安静了下来——他原本就很安静,只是那些衣物摩挲软垫的声音停止了——黑暗之中,伊万轻轻地说了一句“谢谢你……卢卡兄弟。”

莫德里奇这次没有憋住笑声,尽管他们修士之间都按《圣经》教诲,相互以兄弟相称,但这称呼从一个十二岁的稚子口中一本正经地唤出,还是让莫德里奇觉得想笑。

伊万在黑暗中憋红小脸,不知道为什么莫德里奇突然笑话他,是他的举动太幼稚了,还是他说错了话?

莫德里奇也觉得他这样笑不对,便充满歉意地借着月光走近伊万,“原谅我,我仁慈又宽容的伊万小兄弟?”

或许是这个称呼真的很诡异,伊万也不禁笑出了声。

“看吧,我的鸡皮疙瘩都起来了。”莫德里奇夸张地叫嚣着,还拿着伊万的手去摸他自己的胳膊以示真实。

二人笑够了,莫德里奇拍了拍伊万的小榻,让他躺好,自己则坐在榻旁的地上,“以后我叫你伊万,你叫我卢卡就好了。”

伊万点了点头,偷偷搂住了莫德里奇放在他榻上的胳膊。

莫德里奇因着这是伊万来这里的第一晚,年纪又小便纵了他这番举动,让他抱着自己的胳膊,自己则倚靠着小榻就这样睡去。

莫德里奇此番的善意举动,再一次地,为日后他们追溯伊万·拉基蒂奇离经叛道的根源诱因添上了浓墨重彩的又一笔。

*

“伊万,看到神父了吗?”三年间,伊万·拉基蒂奇的个头蹿得飞快,眼看就要追上比他大了八岁的莫德里奇,而在一年前,达沃主教升往天国近距离瞻仰天父容貌,达利齐便接替了他的圣职前往达尔马提亚大修道院担任主教,莫德里奇也因此晋升为神父。

他还能在哪?拉基蒂奇默默在心中比了个十字架,这群见习僧真是一年不如一年,“他可能上山坡那边医治武科耶维奇家的小羊去了。”或许这样说能给莫德里奇争取更多的时间,好让他在夕祷之前都没有人去打扰。

“好的,谢谢你伊万!”见习僧火急火燎地奔赴山坡那边的镇上,似乎真的有什么着急的事情要找莫德里奇定夺。

愿上帝原谅这只迷途的羔羊,他只是说了“可能”,没有说“一定”,要是他在武科耶维奇家找不到莫德里奇,也只能怪他自己没把话听完。

“还有可能在另一边的村庄里教孩子读诗,但最有可能是在他自己的‘石堡’中研究他那些‘机械鸭子’。”

想到这,拉基蒂奇便停下脚步,放弃原本要去的地方,转身向菜园后方的炼金房走去。

莫德里奇果然在这里,见他进来,只抬了一下头,用鼻梁上的金边眼镜扫了他一眼便继续埋头于手上的工作,“怎么?我们的小马特奥又有什么天大的事要找我了?”

“可能是想向你请假,去武科耶维奇家看他的小羊。”

莫德里奇一下便识破这位见习牧师话语中的陷阱,“武科耶维奇家哪来的小羊?”

真不愧是他英明神武的导师。拉基蒂奇怂了怂肩膀,“或许是在你忙于领悟手头名为‘科学’的上帝之开智魔法时,上帝以更简单的预兆指引了它们前往武科耶维奇家寻求庇护。”

莫德里奇听了拉基蒂奇话这才抬起头来,从金丝眼镜上方望向拉基蒂奇,“我亲爱的伊万,你是在责怪我耽于实验而疏于对你拉丁语法作业的检查吗?为何听起来你赞美的修辞与说出口的语气这么不匹配?”

拉基蒂奇讪讪地笑了笑:“卢卡,太精明了不好,容易秃。”

莫德里奇挑了挑眉,看向拉基蒂奇光洁的额头——早年间他蓄起和自己一样的长发,却又不知为何一夜之间剪短了,现在又长长了些,侧捋向一旁。

见莫德里奇一直盯着自己的头发看,拉基蒂奇似乎想起什么令他不好意思的事来,立刻岔开话题:“既然你提到了拉丁语和羔羊,我确实有些问题不明白。”

“哦?”

“我注意到拉丁语中羔羊(agnus)是来自于agnoscit一词:认知。”拉基蒂奇走到莫德里奇身边,接过他手边的羽毛笔,沾了点墨水,在莫德里奇正在研究的羊皮纸卷一角写下这两个词。“一个人类特有的充满哲学与理性词汇是如何衍生成一种动物的?”

“我亲爱的伊万,谁说认知只有人类可以做到?羔羊一出生就能从羊群之中辨认出母亲的声音,而母羊也总是能从那么多看起来一模一样的羊羔之中辨认出自己的孩子并哺育它,这就是认知。而且自然万物皆有认知:树叶会向着阳光充足的地方伸展,其根系也会向着水源充沛的地方探索,猎犬认识自己的主人也可以分辨敌人……”

莫德里奇喋喋不休地讲着,这令拉基蒂奇意识到他用来打岔的话题挑选得多么不好——一旦谈及对自然的观察与感悟或者是对科学的探究与结论,他这位年轻却异常博学的导师就不会停下。

拉基蒂奇侧头看着身边近在咫尺的莫德里奇一张一翕的嘴,却无暇听他在说的内容,他这个样子已经有一段时间了:莫德里奇给他将拉丁语,他听不进去,莫德里奇给他讲克罗地亚语,他听不进去,莫德里奇给他讲经,他听不进去,莫德里奇给他讲诗歌,他还是听不进去……只光是看着莫德里奇的脸就占据了他所有的注意力。

对于这一现象,他翻遍了小教堂为数不多的经典甚至医书,都没有找到他到底是怎么了,他以为他得了什么极其罕见的疾病且病入膏肓,正在绝望之际突然有一天莫德里奇欢欣鼓舞地拿出一本来自远方友人寄来的新书《新生》,给他吟诵里面的内容,拉基蒂奇才猛然发觉原来莫德里奇那些竟然能震撼他心魄微小动作、令他不忍错目的一颦一笑都出自于爱神的眷盼,那因为能和他并肩待在一起而变得甜蜜浓稠的空气、那因为他太过关注其他而忽略自己而有点酸涩的心情,都来自于他对于莫德里奇浓烈又不可言说的爱。

十五岁的拉基蒂奇刚刚从自己没有得什么重大疾病的惊吓中走出来,就立即陷入了一场注定无果的禁忌之恋,不知是幸还是劫。

“伊万?”滔滔不绝的莫德里奇此时终于发现了拉基蒂奇的心不在焉,他轻轻捏了捏拉基蒂奇的后颈。

拉基蒂奇立刻如被踩了尾巴的大狗一般抖了抖,浑身的汗毛都竖立起来,向旁边挪了挪躲开了莫德里奇的触碰。

“你还好吗?”莫德里奇也察觉了拉基蒂奇最近的不对劲,没有理会拉基蒂奇的闪躲,上前一步关心着他。

不好,很不好,而且快死了。拉基蒂奇看着他,甚至有些嫉妒他的无知无觉。一心侍奉上帝,闲暇沉迷科学,博爱他的教民却又能够心无旁骛,多么令人着迷就多么令人嫉妒。

但他也清楚地记得圣保罗在书中教诲他们:嫉妒是争端的根源,是应该受到谴责的。况且,他的卢卡这么好,不应该被这样对待。

拉基蒂奇盯着莫德里奇,因为羞愧和一些其他的感情,他的脸渐渐涨红,就在莫德里奇想要摸摸他的额头的时候,他逃开了莫德里奇的手,逃命似的跑出炼金室。

“嘿!这臭小子!”在门外他不期然地撞上了一个高大的男人,拉基蒂奇瞥了那人一眼,意识到那是泽尼察的德扬——他们的老朋友,准确地说是莫德里奇的老朋友又来了,三天两头地来骚扰他们的清净,想到这,拉基蒂奇便没有礼貌地停都没停就跑走了。

“他怎么了?”洛夫伦扭头看着拉基蒂奇离去的背影,问跟出来的莫德里奇。

莫德里奇耸了耸肩膀,还未说什么便看见了一旁惊魂未定的马特奥·科瓦契奇。

“神父,原来你在这里,太好了我找了您一下午。”

莫德里奇讪笑了下,他在这里躲清净也不是一次两次,马特奥之所以找了他一下午都没找到这里,定是拉基蒂奇对他说了些什么,随即他想起方才他们对话中的武科耶维奇家的小羊,不由嗔笑拉基蒂奇太欺负小朋友了。

“有什么事吗我亲爱的马特奥?”

“有您的书信,信使说挺急的。”

莫德里奇接过一看,然后眉飞色舞地递给洛夫伦,“查理要来了。”

*

十五岁的少年正是做出什么事情都想让别人知道的张扬年纪,还更加想要处处彰显自己浓烈的爱意,把自己觉得最好的东西献给所爱之人——这正是他蓄起和莫德里奇一样发型的原因。但作为一个在天主教会长大的孩子,一直被灌输要压抑这些感情和欲望——他暂且不知道除了想和莫德里奇一直在一起以外还有什么能归之为欲望——这也是他又突然改变发型的原因:他因为崇拜而生出爱,因此蓄起和莫德里奇一样的长发,又因为爱而生出惧怕,因此剪掉了那头长发。

伊万·拉基蒂奇最近的日子如同他的发型一般充满矛盾又煎熬反复。

更糟糕的是,在此期间,多博伊的韦德兰登堂入室,连续霸占了好几晚卢卡的房间与卢卡秉烛夜谈不说,还打算长住下来。

“那孩子长得还挺快。”

听听,一副老气横秋的口气,不就比我大上那么几岁吗。拉基蒂奇愤愤地盯着莫德里奇身边的乔尔卢卡。

“是呀,我的衣服他马上就穿不下了。”莫德里奇低低笑着,颇有些自豪:他自己个子长得小,但养出来的小孩够高,他就莫名高兴。

看莫德里奇因为自己而骄傲,拉基蒂奇也很开心,他刚要走过去和莫德里奇比一比个头,就听见莫德里奇接道:“或许能赶上你呢,巨人查理。”

拉基蒂奇立刻停下脚步,打量着乔尔卢卡,哼!不就是比我高上那么一点吗!

感受到了拉基蒂奇敌意的乔尔卢卡有些纳闷。

“怎么了?”莫德里奇察觉顺着乔尔卢卡的目光望过去,但此时拉基蒂奇已经蹲下身,假作研究他们种植的燕麦,没让莫德里奇看出什么不对劲。

乔尔卢卡愣了一下,摇了摇头,突然想起什么严重的事,拉着莫德里奇转身,低声问他,“你听说了吗,阿纳尼的那位*已经发布教俗敕谕,规定教士非经教皇同意不得向世俗君主纳税,遭到法王*的强烈反对。”

莫德里奇点了点头,随即笑道:“我还听到了更过分的,摩罗尼的彼得*正是受他每夜蛊惑,以为是梦中听到了神谕,才再次回归山林。因此他是以阴险的手段上位的。”

对于近几年罗马教廷频繁易主,远在亚得里亚海彼岸的教众关心却无能为力,一方面不齿卜尼法斯八世敛财的行为,一方面又为欧洲各国皇帝逐渐脱离罗马教廷的控制而担忧。

二人边讨论着时局,边走远,不想让满院子的见习僧听到,徒增对局势的忧虑。

忽地,莫德里奇感觉到脚边落下了一个重物。

“伊万诺?”莫德里奇眼睛亮了亮。

“什么?”乔尔卢卡没听清楚莫德里奇的嘟囔。

“没事,你先去准备领颂午时经吧,你来了省了我好多事!我马上就来。”莫德里奇眨眨眼睛,不动声色地将脚下的机械小鼠用自己的长袍下摆盖住。

乔尔卢卡不明所以地离开后,莫德里奇蹲下身,将机械小鼠捡起来捧在手心里,“小家伙,你怎么在这里呀?”

这机械小鼠是他专门做给拉基蒂奇的,原本他们想把艾玛做出来,但一个会飞的机械铁块比一只在地上跑的要难以实现得多,于是莫德里奇先做了一只小鼠送给那时还年幼的拉基蒂奇,还取了和他相似的名字。

果不其然,拉基蒂奇从一颗树下走出来,他伸出手,将蹲在地上仰望他的莫德里奇拉起来。然后就这样握着他的手突然跪在他面前。

莫德里奇手中的小鼠都被吓掉,“伊万,你这是干什么?”

“神父,我有罪,我想请求您对我施以告解的圣礼。”

莫德里奇低头望着拉基蒂奇金色的脑袋顶,懊恼自己最近确实忽略了关心伊万的成长健康,明明察觉到他有些不对劲却没有问,以至于他要用告解的方式来倾诉。

“我可怜的孩子,有什么话都可以和我说,不必……”

“不,神父,我坚持告解,乞求您的宽恕。”

莫德里奇的表情严肃起来,平日里他们无话不谈,他不知道伊万到底有什么事严重到需要向他告解并乞求他的宽恕,而且告解结束之后,按照规定,他也不能对伊万再次提起。

但是莫德里奇对于他的小伊万一向是有求必应,于是他将手放在他的头顶。

这又是一个秋天,地点还是在那个矮坡,飒飒秋风拂过二人身侧,扬起他们相似的金发,伊万·拉基蒂奇诉说着自己的罪过,莫德里奇则低着头仔细聆听。

荒诞的爱慕、无谓的嫉妒,无知与彷徨、傲慢与惭愧。

莫德里奇却从愁眉紧锁到欣然一笑,他轻易地宽恕了拉基蒂奇的“罪”,并告诉他十五岁正是情窦初开的年纪,而“爱”则是上帝创造出来最美好的事物之一,并没有他们向他灌输得那样可怕。而不管是美好还是可怕,都是要靠认知来确定,现在他的认知只局限于教条,自然会感到心生爱意是错的,但等他再长大一点,眼界放开之后,就会感到爱的美好,况且如果他连一个人都没爱过,又如何能去爱世人,并且做到爱人如己呢。

“我知道,你在我这里看过的《传道书》中说:我得知有等妇人,比死还苦;她的心是罗网,手是锁链。更有人说女人是恶魔的载体。但是我亲爱的伊万,如果女人是这样邪恶的东西,那么上帝为何要在自己的创造物中添加这样一项?她既然存在,就一定会有存在的意义,就一定会有她自身的美德。正是这样的美德让你产生倾慕,让你的爱也存在意义。”

显然,莫德里奇并没有把拉基蒂奇的爱慕对象当做自己,只是想当然地认为是镇上某位不知名的妙龄少女勾走了他年轻信义的神魂。而拉基蒂奇在得到了他的宽慰之后获得了极大的鼓励:莫德里奇说得对,他们还有的是时间,他完全不必担心分离,这份爱可以持续很久,直到它的意义显现。而自己那莫名的嫉妒则是因为他现在又太过弱小,向往成为莫德里奇、洛夫伦、维达、乔尔卢卡等人成熟稳重的模样,在那之后,这份邪恶的嫉妒之心也自然会消弭。

他最终会变得强大、博学、成熟、精于一切莫德里奇在意的工种。

于是这场忏悔与宽恕风马牛毫不相及的告解,奠定了日后伊万·拉基蒂奇离经叛道的基石。

*

又过了五年,伊万·拉基蒂奇成为了首位比当年莫德里奇还年轻的达尔马提亚执事。

“只比我那时小了两个月而已。”莫德里奇气鼓鼓地碎碎念。

“你永远是最棒的,我亲爱的卢卡。我可没有信心能在不到两年的时间里升为神父,但是你却做到了。”五年过去,拉基蒂奇变得更加潇洒倜傥,风度翩翩,嘴巴也像抹了蜜一样赞美的可以话接连不断,却又不让人觉得他的话浮夸。

被拉基蒂奇那双如冬日里的普利特维采湖般神秘深邃的灰眸注视,同时耳畔还萦绕着他甜蜜的夸奖,莫德里奇相信这种情形下,并不只他一个人会脸红心跳。

就在莫德里奇不知该训斥拉基蒂奇油嘴滑舌还是该推开他自己跑路的时候,几个新来的见习僧为他解了围,“神父,您刚才讲的赞美经因为是法语的,所以我有些不明白的地方想要问问您。”

莫德里奇和善地笑了笑,刚要问他是哪里不明白,便被拉基蒂奇把话抢了,“我来吧,你去休息会。”

“真厉害,还有什么是你不会的吗?”莫德里奇掩嘴笑,丝毫没有认为拉基蒂奇的行为是越俎代庖,反而还为他将拉基蒂奇教导得如此博学多识而感到高兴。

“有啊。”拉基蒂奇边将莫德里奇向他的炼金室推,边歪头回想,“卡斯蒂利亚语和加泰罗尼亚语。”

莫德里奇闻罢不禁失笑:“伊万你还真是记仇。”

莫德里奇总是会收到来自伊比利亚半岛的书信,他交友之广,确实是从小只在莱茵费尔登和达尔马提亚生活过的拉基蒂奇所不能及的。而每当看到莫德里奇收到那些异国又是些看不懂的文字时,拉基蒂奇就会默默地不高兴,莫德里奇再迟钝也多少能感受到。而眼下,他的手中刚好就有一封来自巴塞罗那的信。

“明天,明天我就教你,好不好?My Lord?”

这下轮到拉基蒂奇脸红,每次莫德里奇用他前领主的儿子身份揶揄他,他都有些不好意思,但并不是因为这个称呼提醒了他虎落平阳的事实,而是他觉得这称呼很——

嗯,就是他五年前还不太了解,但现在每天都令他饱受煎熬的那个词。

拉基蒂奇没用多长时间就解释清楚了见习僧的困惑,回到炼金室想要邀功借以缠着莫德里奇学习加泰罗尼亚语的时候,莫德里奇却面色凝重地说道,“没有时间了,伊万,我现在就要动身去趟巴塞罗那。”

他的好友塞尔吉奥·拉莫斯失踪了。


——————
注:
1.阿纳尼的那位:指卜尼法斯八世,罗马教皇(1294-1303年在位)。生于意大利中部的阿纳尼。1281年任红衣主教。1294年以阴谋手段登上教皇宝座,主张教皇权力高于世俗君权。另,万笛故事起始于1293年。
2.法王:即腓力四世
3.摩罗尼的彼得:即切莱斯廷五世,卜尼法斯八世的上一任教皇(1294年7月-1294年12月在位),第一位自动逊位的教皇。


2.

莫德里奇匆忙地收拾了行囊,骑上科瓦契奇临时从镇上购买的骏马,向着伊比利亚半岛狂奔。

而就在被丢下的拉基蒂奇还站在原地痴痴望着莫德里奇离去方向,暗自神伤的时候,他那受到万分尊敬又慈悲体贴的圣父赐予了他一个赶上去的机会:带有法国国王徽记的信笺被送到,信使指名要见莫德里奇神父,说那是来自腓力四世特使的邀请。

于是拉基蒂奇又让科瓦契奇再次购买了一匹骏马,带着信使追逐莫德里奇而去。

在不眠不休地赶了一夜路之后,他们终于赶上了正要启程的莫德里奇。

“克里斯?”恭敬地送走国王的信使,莫德里奇骑在马上展开信笺,“他也要去诺坎普。”莫德里奇将那封充满了机遇又折磨得他无比疲惫的信递给拉基蒂奇。

“事情都赶到了一块,我认为这里面有什么隐情。”莫德里奇将自己的焦虑说了出来:

近年来因为欧洲各国皇帝均不满于新教皇拒绝纳税的敕令,君权与神权的矛盾逐渐激化,法王腓力四世更是宣布凡法兰西王国的臣民,未经国王允许,不得将金银、货币、武器、马匹输出国外。这一法令虽然没有指明对抗罗马教廷,实际上是禁止法国诸侯与教士向罗马教皇纳贡,也就卡住了卜尼法斯八世的财政来源。这场金钱之战后来以教皇的退让暂时画上了休止符。

年初的时候,意大利历史最为悠久且地位依然显赫的科隆纳家族年轻好胜的小史蒂芬掠劫了一架装满黄金的马车,后被指控抢夺了教皇的财产,殃及整个科隆纳家族,不仅家族主教受辱,领地更是遭到卜尼法斯八世的破坏,家族根据地的帕莱斯特里纳被教皇国的士兵夷为平地,而且教皇还命人在耕地中撒上盐使之永远贫瘠。

与此同时在法国的领土上,有一名主教被控叛逆,国王法院判其有罪,腓力四世要求卜尼法斯八世免掉这名主教的教职,以便惩办。卜尼法斯八世还记恨着金钱之战的仇,在这场司法权之战中,便宣布那名主教只能在罗马受审,并且取消了之前在财政上的让步,谴责腓力四世在对待教会的问题上犯有许多罪行,试图开除腓力四世的教籍——这是严重的指控,因为被开除教籍的贵族等于失去了法律的保护,任何人都可以掠夺他的财产。

新仇旧恨加在一起腓力四世开始暗中联络各路反教皇人士,包括同样憎恨教皇的科隆纳家族。

他们希望能够指控教皇犯有异端、非法篡位等罪行,从而审判教皇将其拉下神坛。

莫德里奇这种方济各派修士一向深居简出不问这种利益争斗,尽管他对于教皇那些敛财的行为也很不满,但并不代表他支持残暴好斗的法王。

但也有好事的修士,在双方的明争暗斗已经到了白热化的阶段时,提出欧洲反对教会的势力已经肆虐起来,而偏安一隅的伊比利亚半岛才是教皇最大的盟友,只要争取到在那里的红衣大主教鲁维亚莱斯的支持,就能够在这场争斗中获胜。

卜尼法斯八世深以为然,但教皇的威仪不能丢,他只能私下派人去联络。

而法王洞悉了教皇的目的,随即也派出使者前往伊比利亚。

“信中那位马德拉的克里斯蒂亚诺就是法王的使臣?”拉基蒂奇与莫德里奇并驾齐驱,疾驰在密林之中。

“对。”

“那么另一位代表教皇的使者是谁呢?”

“这正是克里斯写信给我的原因,因为他怕他控制不住自己,将那使者杀掉。”

拉基蒂奇惊诧地望向莫德里奇,发现他的表情凝重,并不似是在开玩笑,“什么?”

莫德里奇不知是不愿意再说下去还是已经陷入回忆,并没有回答拉基蒂奇的问题。

*

马德里的弗洛伦蒂诺向红衣大主教鲁维亚莱斯进言,教皇和法王都不好得罪,尤其是腓力四世——他心思极深,甫一继位便停止了其祖父时期就开始的对阿拉贡王国所属西西里岛的争夺,专心国内的王权统一,并且在巩固了王权之后向西打赢了英格兰的爱德华、在东击退了神圣罗马帝国诸侯,不可谓不骁勇有谋。而他对于教廷的态度也十分激进,最近传言他有意扶植和他关系更好的波尔多大主教柏特隆为新任教皇,如果他成功了,那罗马教廷将有天翻地覆的巨变,弗洛伦蒂诺认为此时此刻他们不应该择边而站。

“伊万,如果是你该怎样为自己的修道院避过这场腥风血雨?”

莫德里奇在露宿点的篝火前,用一根长木棍戳着篝火下方的底柴,思考了一路依旧面色凝重地盯着那跳跃的火苗,心思却没跟随目光落在那上面。

拉基蒂奇仔细地想了想,他尽管饱读经典,却没有一本上教过如何玩弄权术,更没有经历过相互倾轧的宫廷生活无从累积“宝贵”的斗争经验,最终他只能摇摇头,暗自恼怒自己还是不够万能。

“祸水东引。这就是我们为什么去加泰罗尼亚而不是卡斯蒂利亚。他让大主教下令开办一场辩法会,辩论基督到底应不应该守贫——将矛盾指向方济各派和教皇,令教皇的使者和国王的使者先一步一较高下,而那之后,胜利者才能带着他的理论、他的说辞面见大主教。而举办地点也是他精挑细选的,必然不会是卡斯蒂利亚的某地,也不会是圣伯纳乌,只会是同他关系不好的加泰罗尼亚的诺坎普。”

拉基蒂奇觉得自己这辈子都想不出这么坏的点子,便没那么懊恼了。

“塞尔吉奥是克里斯和我一同在圣伯纳乌当见习僧的时候结识的,克里斯还不知道塞尔吉奥失踪的事,还以为这次可以在诺坎普相见,因此约我一起。”

“你看起来很担心,那位拉莫斯修士具体出了什么事?”

“他失踪了,在双方使团即将到达的关键时刻。诺坎普的圣胡安主教抱恙,由他的助手阿尔瓦塞特的安德烈和图书馆馆长哈维共同主持事务,哈维觉得来自伯纳乌的塞尔吉奥是故意挑这个时候制造恐慌给诺坎普带来麻烦,而伊涅斯塔认为塞尔吉奥不会无缘无故这样做,因此请我前去帮忙寻找,不过我却认为这其中还有一层深意:正是知晓我与克里斯的交情,他们才会让我夹在中间帮忙斡旋。”

“原来人心这么复杂。”拉基蒂奇不由感叹,心中又升起一丝不安,“如果诺坎普真的暗藏危机,卢卡你会不会因此受到威胁?”

莫德里奇蹙起眉头,再一次地,没有回答拉基蒂奇的话。

*

他们日夜兼程,风餐露宿,终于比使团早两天到达诺坎普,然而留给莫德里奇找人的时间并不多。得到通知的伊涅斯塔和哈维站在修道院大门口,哈维身边站着一位托着金钵的见习僧,伊涅斯塔身边则是一位一脸不耐烦的高个子僧侣。

来自异国的二人下了马,哈维立刻上前用金钵中的圣水浇洒了莫德里奇的双手,热烈欢迎了他的到来,接着是伊涅斯塔的亲吻和拥抱,“欢迎你我的兄弟,并且感谢你能够特意前来给予我们无私的帮助。”

伊涅斯塔似乎急于将自己所知道的事都告诉莫德里奇,但他一旁的大个子突然清了清嗓子说道,“愿上帝怜惜这两位远道而来的不速之客,赐予他们丰盛的早餐。”

伊涅斯塔这才意识到自己有多么急迫以至于失礼,“对对,厨房还预留了些食物,你们先吃,然后休息一会儿,辰时经后我们再详谈。这位是皮克神父,他会带你们去厨房。”

在通往厨房的路上,拉基蒂奇才能好好看看这间大教堂,这是他离开瑞士后第一次见到这样宏伟的建筑,光是从正门绕过礼拜堂就走了半刻钟。

看似目不斜视的皮克却将拉基蒂奇的举动都收在眼底,不禁对他东张西望的样子发出了鄙夷的哼声。

莫德里奇趁机问道,“皮克神父,你对拉莫斯修士有什么印象吗?”

“没有,我和他不熟。”

“那可真是遗憾,看来他在伯纳乌的好人缘并没有带来诺坎普。”

“哼。诺坎普才不会被他的花言巧语所迷惑。”

这下连原本心思没在打探消息的拉基蒂奇都听出皮克话中的自相矛盾,皮克也自知说漏嘴,便更加绷紧表情一言不发。

“这里是你们两位的房间,请记下,现在我们去厨房,之后请你们自己回来,我要去讲辰时经了。”

“请问拉莫斯的房间在哪里?我们想……”

“不知道,你问内务总管吧。”皮克将他们引到厨房门口,一指里面正在指挥仆人干活的僧侣,便立刻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他可真奇怪。”拉基蒂奇用克罗地亚语对莫德里奇说道。

莫德里奇点了点头,“但不急于在这一时,我的伊万,你不饿吗?”

说起这个,拉基蒂奇立刻感到被他压抑了好几日的饥饿感重新夺回了主动权,令他感到饥肠辘辘。

内务总管是来自萨瓦德尔的塞尔吉奥,他命令仆人端上了一些葡萄酒、奶酪、面包和一些伊比利亚火腿。拉基蒂奇立刻埋头吃起来,他正是成长的年纪,抵挡不住摆在面前美食的诱惑。

莫德里奇则一小块一小块地撕着面包,“塞尔吉奥这个名字似乎在伊比利亚半岛很常见。”

“是的,我恰巧和那位失踪的拉莫斯修士都叫这个。”一间修道院里,若有什么潜藏的秘密,那绝不会逃过内务总管的眼睛,布斯克茨当然知道莫德里奇远自亚里亚德海彼岸来此的目的,于是开门见山地介绍起拉莫斯。

莫德里奇也对拉莫斯在诺坎普所做的事有所知晓。可以判断布斯克茨话中有几分保留。

拉莫斯是从伯纳乌而来——他在信中对莫德里奇说他与老头子闹翻了,但布斯克茨却认为他是来自伯纳乌的小偷,觊觎他们伟大图书馆的藏书。

“圣胡安大主教也是这么想的吗?”

“不不,主教大人抱恙,埃尔南德兹与伊涅斯塔一致认为还是不要以这等事叨扰主教大人。但你知道……”布斯克茨顿了顿,突然压低了声音,“据我推测,哈维与安德烈应该不是这么认为的,不然他们也不会让远方来的贵客在修道院中寻找了,试问谁偷到了古籍不会逃走而是藏起来呢。”

“那么您认为他有可能藏在哪里呢?”

“这我可说不好,诺坎普太大了。”布斯克茨对诺坎普的热爱与崇敬不由自主地藉由加泰罗尼亚语倾泻而出。

“你们的藏书室一定很大。”拉基蒂奇狼吞虎咽地咽下火腿肉,喝了一口葡萄酒,用拉丁语顺着布斯克茨的话说下去,“你们的院子都这么大,藏书室一定更大。”

提起藏书室,布斯克茨立刻警惕起来,但随即听到拉基蒂奇言语中的歆羡,便又变得得意起来,“那是当然,一座没有藏书的修道院,就如同一座没有财富的城市、没有名望的城堡、没有炊具的厨房、没有食物的餐厅、没有植物的菜园、没有花草的草坪、没有树叶的林木……总之,我们的藏书室拥有伊比利亚半岛和地中海沿岸最丰富的的藏书。”

莫德里奇没有错过布斯克茨表情的变化。

“管理它们一定令你感到无比荣耀却又有些烦恼。”

“不不,我的孩子,与其他修道院不同,我只负责其他事物,而我们伟大的图书馆由专门的图书馆长负责管理,他还有两个助手。”接着,布斯克茨为他们两个介绍了诺坎普与众不同的成员结构。但这些莫德里奇都同拉基蒂奇在路上讲过了,他们只是以此为始试图令布斯克茨松懈下来,引他说些他们不知道的细节。

但谈话的结果收效甚微。

“也不是毫无所获,提起藏书室的时候,这位话多却拐弯抹角的内务总管表情很不自然。”拉基蒂奇在为二人准备的房间里收拾着床铺,将自己的想法说了出来。

莫德里奇为拉基蒂奇的观察能力感到自豪。

但他还没说什么,伊涅斯塔便敲开了他们的房门。

一阵客套的寒暄以及对莫德里奇过往事迹的恭维后,伊涅斯塔讲起了拉莫斯在使者来临的关键时刻的失踪令整个修道院的僧侣都惶恐不安,希望了解他的莫德里奇能够将他找出来。

“听起来你很担心他的安危,却又笃定他暂时无虞。”莫德里奇与伊涅斯塔也算老相识,加之之前布斯克茨的暗示,莫德里奇认为伊涅斯塔知道些什么却不能告诉自己。

“拉莫斯修士虽然年轻,在这里却已经算得上是一位出色的画师了。”伊涅斯塔没有回答莫德里奇的试探,“他经常为典籍绘制插图,因此在图书馆待得比较久,正因为这样,有不少他是来偷典籍的无耻的卡斯蒂利亚人的流言蜚语蔓延。但你我都相信他的人品。”

“他确实在少年的时候就展露出了非凡的绘画天赋。”莫德里奇记起他们同在伯纳乌的时候,拉莫斯就经常信手拈来一些小画送他,后来演变成在他自己的身体上作画,因此也多了不少纹身。有次他缠着莫德里奇,“我送了你那么多张画了,你也画一个给我呀。”莫德里奇哭笑不得,随手画了只兔子,“真是难看得可以。难以想象你这双手是怎么画出那么精细的图纸的。”尽管当时拉莫斯将所有的嫌弃都展现在了脸上,但没几天之后莫德里奇就发现拉莫斯将那只蠢兔子原原本本地画在了他的腿上。

“他失踪前一天晚上还有唱诗班的僧众看到过他,而第二日的申正经*时他就没有出现了。”

“您有没有派人去村中寻找?”

“自然是有,但并没有人见过他——僧侣或者加以伪装的路人——没有任何收获。”

“我可以去他的房间看一下吗?”

“当然,我们保持了他房间的原样,但他显然在那晚就没有就寝:床铺很整洁没有睡过的痕迹。”

“还有一个问题,如果您不认为他是因为犯了什么错事而逃跑,又不是那种故意挑这种时候藏起来给诺坎普带来麻烦的人,那么是否代表您认为他是在躲避什么人,更或者是被什么人绑架了?”

“这——”伊涅斯塔一时也无法解释他的矛盾举动。

正中靶心,拉基蒂奇暗自给他的神父比了个赞许的手势。

莫德里奇静静地看着他这位令人尊敬的老友。

“您获准可以询问任何僧侣,并且在修道院内自由活动。除此之外我没有什么可以对您说的了。”

“您是想说,别的您没有权利再说了?”

“卢卡兄弟……”伊涅斯塔摸了摸自己已经少得可怜的顶发。

“好吧好吧。”莫德里奇不再追问,“那么您能当着僧侣们的面授予我如上那些使命吗?”

“当然,就在晚餐时。”伊涅斯塔见莫德里奇不再纠缠于那个问题,如蒙特赦,转身便要离开,“相信杰拉德——就是皮克神父,已经告诉过你们,为了方便找人,你们可以不用出席礼拜,若是错过了餐食,厨房也会有人照应你们。”

尊贵的皮克神父可能因为太过懊恼而忘记这样说了。拉基蒂奇心中默默念叨。

待伊涅斯塔离开,莫德里奇便将自己投进伊万为他铺好的床铺中,“安德烈知道的要比他告诉我的多得多,或许是他经由他人的告解而得知,因此不能对外人道明。但他又担心事情会进一步恶化,所以才邀我前来,希望能经我的调查帮他把真相宣之于众。”

拉基蒂奇点了点头,“或许答案就在藏书室中。”

*

晚餐时间还没到,卢卡·莫德里奇便迫不及待地带着拉基蒂奇来到诺坎普的图书馆。

图书馆位于一座八角形的高塔中。高塔的一楼是厨房,壁炉巨大的烟道贯穿最北面的墙壁,为上层的图书馆提供暖气,因此八面塔只有北墙没有窗户。

莫德里奇顺着旋转扶梯走上二楼,二楼靠近窗户的敞亮地方零星坐着几位僧侣,正在缮写经文,除了摆在他们桌子上的经书以外,莫德里奇没有见到任何书架,旋梯也止于此层,但从外观上看,这座尖塔应该还有一层,所有书籍应该都收纳在那一层。

于是他询问了身边最近的僧侣,却被一个低沉的声音打断。

“藏书室可不是你想去就能去的地方。”

“伊涅斯塔神父准许我可以去任何地方。晚餐时间会宣布。”莫德里奇和善地回应。

“那一定不包括藏书室,并不是针对你,诺坎普有诺坎普的规矩。”说罢,皮克便板着脸离开了。

莫德里奇与拉基蒂奇面面相觑。

“我觉得他就是针对你。”拉基蒂奇小声说道。

“请别介意,皮克神父真的没有那个意思。”临近身边的僧侣立刻解释道,“图书馆的藏书室确实一直以来都只有馆长和他的两位助手才能进入,据说里面是个迷宫。随便进入便会被困在里面。这种构造可以使图书更好地被保护。我是说,只有少数人知晓典籍的位置。”

“嗯……”

“啊,忘记介绍我自己了,我是约尔迪·阿尔巴,来自奥斯皮塔莱特,是这里的缮写员。”长着一对兔牙的阿尔巴笑得一脸真诚。

“我是……”

“您是扎达尔的卢卡神父,我们都知道。不过您身边的这位修士兄弟……”

“我是扎达尔的伊万修士。”拉基蒂奇自发自觉地入了莫德里奇的籍,这令莫德里奇有些吃惊。

“方才您的意思,似乎若想从藏书室找寻什么书,只能通过哈维神父?”

“是的。”接着,这位自来熟的阿尔巴修士为莫德里奇二人详细讲了诺坎普图书馆的“规矩”。

位于三楼的藏书室的设计蓝图一直不为众人所知,唯有图书馆长能从他的前任那里得悉这个秘密,以防不测这个秘密还会由他告诉他身边的助理。但只有馆长有权力在迷宫般的藏书室中走动,也只有他能决定以什么样的方式,在什么时候,以及能不能将那些书籍借给僧侣阅读。

“因为并不是所有善良的灵魂都能辨别谎言。”

“您是说藏书室中也收藏了包含谎言的书籍?”拉基蒂奇从阿尔巴的话语中揪出了些端倪。

“这……”阿尔巴自觉失言,一时不知道该怎么接话。

“让圣灵多给你一些智慧吧,我的孩子。”这时,一个略显沧桑的声音插入进来。

“啊,是亨利神父。”阿尔巴显然有些惧怕眼前的亨利神父,立刻低头开始收拾自己正在缮写的东西。

“魔鬼是存在的,因为他们是造物主设计的一部分,因此几个世纪以来,诺坎普都相信即使是骗人的书卷也会在睿智的读者眼前透出一种别样的智慧微光,但并不是每个人都保有这份睿智。”

亨利恨铁不成钢地看着瑟瑟发抖的阿尔巴,显然对他方才没能完美回答拉基蒂奇的问题而感到失望。

“您对人严厉的时候,不失您的睿智。”莫德里奇打起圆场。

“我的睿智体现在我懂得什么时候对人严厉,而不像皮克一样时时刻刻都板着脸。”亨利转身看向莫德里奇的同时收起了眼神中透露出的居高临下地审视意味。

听起来眼前这位亨利神父与皮克神父关系并不好。

但莫德里奇知趣地并没有对此发问,“如此说来,除了哈维馆长同他的两位助手以外,没有人能够进入那座藏书室?”

亨利露出了一丝神秘又得意的微笑,“任何人都不该进去,任何人都进不去,藏书室设有自我保护系统,那是神灵的迷宫,或许有人能进去,但他可能出不来。”

听到这些话,莫德里奇眯起了眼睛,他对藏书室的兴趣又增添了一分,并且他认为亨利的话若有所指。

“每到晚膳过后、晚祷之前,埃尔南德兹就会巡视上层的藏书室以及本层的缮写室,然后将大门从内部锁上。”

“那他怎么出来?”拉基蒂奇突然发问。

亨利愣了愣,瞥了一眼听到这个问题突然也起了好奇心而瞠大双目的阿尔巴,令后者瑟缩地缩了缩脖子看向地面,“Vade retro*。你不会找到你想要的。”随即他转身离开,来到了一处窗边,开始给他的学徒们解惑。

“仁慈的卢卡兄弟,请不要介意,亨利神父和皮克神父都是很好的人,只不过教皇的使者就要到来,又发生了这种事,他们的压力都很大。”阿尔巴小声地说道,“因为他们一个是曾经的院长候选人,一个是未来的院长候选人,他们都将诺坎普的兴旺担在肩上。”

“曾经的院长候选人?”

“对,我是这样听说的,我来此修行的时间也不长,我来之前亨利神父已经不再是候选人了,我也不太清楚是怎么一回事。”

莫德里奇点了点头,随后阿尔巴引着他们二人来到拉莫斯常用的桌子旁,那里还保持着他失踪前的样子,他正在为一本典籍绘制插画。

莫德里奇随意翻了翻那本书,并没有什么线索。

*

下午莫德里奇带着拉基蒂奇在诺坎普中熟悉了一圈,去了拉莫斯的房间,又询问了几名路过的僧侣,却都一无所获。晚餐期间,伊涅斯塔代久居不出的圣胡安大主教宣布了莫德里奇的到来,并提议由这位来自远方的尊贵的客人来领颂祝福祷词。

“你注意到了吗?”餐后,莫德里奇与拉基蒂奇跟随众人来到唱诗堂,在众人赞美天父的功德时,莫德里奇拉了拉拉基蒂奇的长袍。

拉基蒂奇顺着莫德里奇所指的方向望去,哈维正从一块阴影中走进来。

晚祷结束后,他们回到房间,“我想那正是亨利神父所说的,埃尔南德兹将大门锁住后,如何出来的方法——从唱诗堂那不引人注意的通道出来。”

“按照一般修道院的构造,那里应该是英灵墓室,卢卡你不会……”

“你不想一探究竟吗?那座藏书室被描述得如此神秘,还有什么‘自我防御系统’,令人不得不在意啊。”

“更令我在意的反而是亨利神父怪力乱神的提示,是否是出于善意的提醒。”

“或许他只是单纯地想和皮克神父对着干。”

“好吧,回到正题,那位拉莫斯修士会不会被困在了里面而没被发现?”

“不,你不了解塞尔吉奥,他那个暴脾气,若是真的被困在迷宫中,恐怕掀翻了屋顶也要出来。”

“莫非他被人囚禁了?埃尔南德兹馆长的嫌疑岂不是很大?”

“若是这样,他又何必叫我前来。”

“看来那个藏书室真的很有问题,不如我们现在……”

“不,不急,今夜我们要好好睡上一觉,明早做些准备再去。”

两人舟车劳顿,尽管满怀心事,却都在沾到枕头后就沉沉睡去了。

*

“啊!”第二日天刚微微亮的时候,一声惊叫吵醒了整座诺坎普和它的二位远道贵客。

“可能又是杀猪的声音,卢卡你再睡一会儿,我去看看。”为了迎接使团的到来,这几日诺坎普接连杀了几头猪做为款待贵宾的储备。

莫德里奇却示意他噤声,随即不远处的庭院中就传来了兵荒马乱的声音。

“不对劲,我们一起去看看。”

因为不甚熟悉环境,他们到达出事地点的时候,那里已经聚集了不少僧侣,而站在人群外围的伊涅斯塔见到莫德里奇后,立刻命人群辟开一条通路,引他走近,“卢卡兄弟,你来看看,这是不是拉莫斯修士。”

尸体似乎是从尖塔的高处坠落,面目模糊,莫德里奇一时也难以分辨那是不是暌违多年的拉莫斯,倒是伊涅斯塔提醒了他,“拉莫斯修士的手背上正是有个玫瑰缠绕十字架的纹样。”

纹身!莫德里奇眯了眯眼睛,站直身体对伊涅斯塔说道,“还请代主教下令隔离拉莫斯修士的尸体,任何人不得接近。”

“他——那真的是拉莫斯?”伊涅斯塔愣了愣神,便连连点头,命人将这具尸体抬到浴室,并按照莫德里奇的意思任何人不能靠近。

待四下无人后,莫德里奇挑起这具尸体的衣摆,却被拉基蒂奇按住了手,“卢卡你这是?”

虽只是一瞬,莫德里奇还是得到了他想要的答案,他低声说道,“这不是塞尔吉奥。有人制造了一场谋杀来掩盖他的行迹。这是不可饶恕的严重罪行。”

见拉基蒂奇还是疑惑,他便拉着拉基蒂奇走出暂时停尸的浴室,躲进能看到入口的暗处。

果然没一会儿,他们便看见了一个鬼鬼祟祟的身影顺着墙根违背代主教的敕令偷偷钻进浴室。

那人也做了同莫德里奇相似的动作,却不止是撩起衣摆而是将那具尸体的衣服扒了个干净,然后似乎松了口气般,停止了颤抖又僵硬的动作。

“看来皮克神父对塞尔吉奥的认识,并不止于您所说的那样浅显。”莫德里奇站在那人身后,突然出声,“而塞尔吉奥的生死,也并不像您所说的那样对您来说无关轻重。”

“我不明白你在说什么,”皮克没有回头,而是大大方方地将那具尸体的衣服拢好,“反倒是你一来,失踪的修士就变成了一具尸体,十分引人怀疑。”

“怀疑到您不惜违抗代主教的命令,偷偷来检查尸体?”

“哼,若是我不来,也不会发现你并没有在坚守岗位,你刚才去了哪里?”皮克反咬一口。

“当然是在去往发掘真相的路上。”

“油嘴滑舌,你们伯纳乌出来的果然都是一样的恶习。做你该做的事,赶紧找到……凶手。”说罢,皮克甩了袖子跨着大长腿离开。

莫德里奇看着他的背影,似乎得到了什么重要线索般微笑起来。

“‘失踪的修士’而不是失踪的拉莫斯修士,‘赶紧找到凶手’意味着他默认这是一起谋杀而不是自杀或者是失足坠落,这位皮克神父似乎知道更多。”拉基蒂奇皱着眉头分析。

“确实。”

“而卢卡也似乎和他知道得一样多。”拉基蒂奇想到一种可能,但这种可能又无法解释为什么莫德里奇会和皮克知道同样多的事。

“哦,my Lord,你不要多想,我这就坦白。我看的只是腿,真正的塞尔吉奥的腿上有我画的一只兔子,”那是他们年少时的一个无心之举,“而我们这位一本正经训人的皮克神父却看了全身。”


————————
注:
1.申正经:既早课,凌晨两点半到三点。
2.拉丁语:回去吧。

评论 ( 10 )
热度 ( 48 )

© 低调的蹴鞠小号 | Powered by LOFTER